侯琰霖 清華博士後,與同伴通過微博、微信建立公共健康傳播平臺“霧霾生存指南”。徐懷亮 邢台市環境保護局黨組成員,副局長兼總工程師。從業30年未離環保口。
  ★主題詞
  綠色環保
  一名環保官員,所在的城市因為空氣質量糟糕,上了美劇和《華爾街日報》,連續18個月頂著全國空氣質量倒數第一的帽子,好不容易在7月份的排名中不再倒數第一了,又因為一條慶祝橫幅讓所有努力成了泡影。
  一位高知父親,因為在市面上找不到適合3歲女兒戴的口罩,和懷著同樣困惑的30多位父母幾乎問遍了全世界。他們試驗五六十款口罩,花了近100萬,只是為了發明一款適合兒童佩戴的口罩。
  當這兩個人遇到一起……
  特例
  “APEC藍”
  侯琰霖:北京這兩天天氣好得都不真實。
  徐懷亮:邢台最近也是難得的好天氣。因為APEC,包括邢台在內的河北多個城市都採取了嚴厲的減排措施,包括單雙號限行、工廠停產、渣土車不能進城等等。
  侯琰霖:很多網友都把北京的藍天笑稱為“APEC藍”,外國友人來了,一系列減排措施齊上陣,天空很神奇地就藍了,所以大伙兒都喊著讓外國友人多獃些日子。但調侃歸調侃,從老百姓的角度來說,既然APEC期間天空可以變藍,那說明平常也能變藍,就看我們要不要解決這個問題,解決問題的決心有多大。
  徐懷亮:通過相應措施,污染一定程度上是能夠被控制的。
  侯琰霖:但APEC是暫時的,會議結束了,當一切恢複原狀,老百姓盼望藍天的方法還是只有一個:等風來。
  徐懷亮:非常態的措施能緩解眼前的問題,但大氣污染防治、包括更廣義的環境保護,都需要建立常態有效的機制,我們國家的環境問題不是一兩天形成的,解決的話也要一步步來。
  侯琰霖:所以環保局長突然成了最不好乾的崗位了。當地人民都盯著你,衡量標準也直觀:空氣好不好睜眼兒就能看到。
  徐懷亮:我1985年大學畢業後就參加工作,一直沒離開環保口,工作壓力確實比過去大得太多了。剛參加工作的那會兒,一說在環保局工作,周圍的親友都認為是掃馬路的。但是現在空氣一不好,身邊就有人跟我說“你最近又有的忙了吧。”
  如今大家都知道環保是怎麼回事了,老百姓對環境問題的關註和期待,是督促政府工作的動力,另一方面,也側面證明瞭社會的進步,如果都吃不飽飯,誰關心空氣問題。
  困局
  “邢台是中國的縮影”
  侯琰霖:在全民關註霧霾的背景下,邢台成了特殊的一個。今年邢台都上了新播的美劇,被劇中人調侃“那裡的空氣質量恐怖極了,那裡的人們肺都是黑的。”
  徐懷亮:那個美劇我沒看,但我女兒跟我提到過這個事兒。當時就覺得很悲催,好事不出門,怎麼還到了美國了。但是邢台的現實情況就是這樣,一個老工業城市,產業結構、工業佈局、能源結構都不合理,而且邢台的經濟也不發達,除了空氣質量,人均財政收入也是全省倒數。解決霧霾問題,壓力非常大。
  侯琰霖:還有就是前段時間環保局門口“為我市退出全國74個城市空氣質量排名倒數第一而喝彩!”的那條橫幅,網上反彈很大。
  徐懷亮:邢台一下子就站到了風口浪尖上。橫幅的事我要澄清一下,我們局用的辦公樓是租來的,附近是居民區,很多離退休老幹部都在那兒住。那裡正好有個籃球場,每個月局裡籃球隊會和老幹部們組織比賽。
  2013年,邢台的空氣質量在全國74個城市中全年倒數第一,2014年上半年也都是倒數第一。結果在公佈7月份數據的時候,不是倒數第一了。
  沒有人不關心自己的家鄉,誰願意一被提起來就是個髒得不行的地方呢。所以在8月份組織籃球賽時,老領導們自發地掛了那麼一條橫幅,這完全是沒有惡意的,也不是說倒數第二了,邢台的污染就不治理了,僅僅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侯琰霖:在這點上我蠻同情邢台的,上面出了這麼個排名。大家憑什麼嘲笑邢台呢?誰又比誰好到哪兒去?某種意義上說,邢台就是中國的縮影。我們經歷了幾十年以GDP為導向的發展歷史,只要經濟能上去,環境和資源都是可以被犧牲的,這是歷史現實。
  徐懷亮:去年年底,為了摸排清楚邢台周邊企業的污染排放情況,我們做了一個統計,企業數據是2572家,這裡面有大有小,大的像邢台鋼鐵廠,有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小企業也有,玻璃廠、焦化廠也都建在市區周邊。其實以前城市規劃的時候,這些工廠也是遠離市區的,但隨著發展,城市越來越大,很多工廠就包含在城市中了,邢台人民幾十年就是跟這些工廠一起走過來的。
  侯琰霖:邢台出產的鋼鐵、玻璃等工業產品不只給邢台用,可以說每一個老工業城市都為國家和社會發展做出過巨大犧牲,現在到瞭解決環境問題的時候,這裡又是問題和壓力最大的地方。現在它空氣不好了,大家來調侃和嘲笑,就要拋棄它,這太冷血了。
  徐懷亮:理解萬歲,邢台的確是中國發展模式的一個縮影,還是期待大家多些寬容和理解。
  現實
  兩頭得罪人的環保局長
  侯琰霖:長遠看來,與霧霾長期相處,很可能是我們這代人甚至下一代人的宿命。
  徐懷亮:任重道遠。霧霾問題不是中國獨有,倫敦、洛杉磯都發生過嚴重空氣污染事件,甚至比我們現在還要嚴重。中國發展到這個階段,環境問題到了必須要解決的時候。但這確實需要一個過程,污染治理、產業轉型與升級、甚至是全民環保意識的整體提升,都需要過程。樂觀的是,借鑒西方治污經驗,今天的技術條件比過去要強,辦法總比問題多。
  侯琰霖:所以我給孩子研究起了口罩。
  徐懷亮:了不起的父親。
  侯琰霖:是無奈的父親。去年10月份我搬家到了通州,就覺得空氣一下子差了很多,我就在各個房間安裝了空氣凈化裝置。做科研的人都喜歡量化問題,我買來了自測PM2.5的設備,結果很沮喪,裝置白買了,數據還是高得嚇人。
  正好當時我女兒天天咳嗽,醫院不知道跑了多少次,但是怎麼看孩子還是咳嗽。我就猜是不是跟空氣質量有關係,於是把孩子每次咳嗽的時間、嚴重程度都做了記錄,再跟家裡測量的PM2.5數據做對比,發現真的有關係。
  徐懷亮:雖然沒有專業地研究,但霧霾影響最大的就是人的健康。
  侯琰霖:特別是孩子,我姑娘才3歲,你連續兩個月聽著她每天夜裡咳嗽得呼吸不上來,真是心痛得不行。我就一普通百姓、普通的父親,空氣不好我也沒轍,找了很久市面上沒有適合兒童的口罩,我就只能自己做了。
  徐懷亮:在這個歷史時期,所有的辦法都要去想,所有的努力都要去嘗試,政府在治理霧霾問題上責無旁貸,但也需要無數像您一樣有知識有技術的人才貢獻力量。
  侯琰霖:誠實地說,開始做這件事到現在,我腦海裡都沒有太多“貢獻”的概念,這是自保,為了自己的孩子,我們這些當父母的人找遍了全世界,就是為了找到最合適給兒童做口罩的材料,很多材料根本就不賣給中國大陸,我們又在日本找代理公司,在臺灣生產。費那麼大周章,只是想能有這麼一款口罩,能夠把有毒害的空氣阻隔開,讓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長大。
  徐懷亮:食物可選,水可選,唯有空氣不可選,這也是為什麼大氣污染防治迫在眉睫的原因。
  侯琰霖:環保部門現有的人力、物力及經費能滿足日常監管的需要嗎?
  徐懷亮:我的直觀感受是縣一級的環保力量相對還很薄弱,技術、資金以及人員素質都不理想。但通常直接面對企業的就是他們,我聽說有的縣級的環保局長都不想幹了,兩頭兒得罪人,一個搞不好就要被問責,壓力太大。
  未來
  措施永遠比口號重要
  侯琰霖:過去是以GDP為導向,沒人太關註環保,現在要以環境指數為導向了,壓力都集中到這一批很可能大多數人還沒緩過神兒來的環保工作人員這裡,本身也不夠科學。現在我們一說環保局是乾什麼的,就是罰款和抓人,但是對於大型污染企業,它不缺錢,環保不出大問題,就是給拘留了沒幾天你還得放了我。震懾力不夠。
  徐懷亮:環保局可不是光罰款和抓人,有很多基礎工作要做。去年春節期間我回家陪父母過年,結果當時1月份空氣排名出來了,我跟80多歲的父親說不能在家過年了,連夜就趕到局裡。單位的同事都一樣,加班加點,開會到凌晨是常事兒。今年七夕夜,我們監察隊的小伙子們都不能休息,半夜突擊檢查污染企業,爬到煙囪口去測數據。這兩天市裡開常務會,環保問題每次也都是必須討論的議題。
  侯琰霖:所以還是傳統的工作模式,為考評為數字工作,我覺得國家應該考慮環保部門的職能轉型,借鑒西方國家的經驗,環保機構承擔的責任之一是引導教育民眾如何愛護環境,比如垃圾分類、日常節能減排等基礎工作。為什麼垃圾分類喊了這麼多年成果寥寥,還是政府重視程度不夠,政績考核里沒有這一項。
  徐懷亮:優化環保機構職能,補充基層環保人員力量,也是未來的一個方向。
  侯琰霖:此外就是在居民發現生活環境被損害時,可以要求環保部門出具證明,然後去起訴。如果環保機構認定司法機構對污染企業的處罰不夠,再採取其他懲治措施。這樣一方面調動了居民關註環境的積極性,一方面減輕了環保機構的負擔。但是現在個體是沒有資格起訴企業的,環保局把大家都代表了,這樣環保局也累,老百姓只知道抱怨環境不好、埋怨政府,但不會去想到維護自己的權益。
  徐懷亮:法律法規的健全也是確保環保工作推進的重要保障。新環保法明年起開始實施,因為涉及方方面面的問題,環保法過去25年都沒有修訂過。法律也在隨著時代進步,我們一線環保人也有了更多底氣。
  侯琰霖:對,法律非常重要。任何事情都依法依規,不留任何空子。但我覺得還應該有更細化的措施,去年我在家門口看到有焚燒垃圾的,就給環保部門打電話,結果理都不理我,就應該有個法律去約束這個行為,像110一樣,多少分鐘內不出警我可以舉報你。在我國好多這方面的細則是沒有的。措施永遠比口號重要,宣傳再多,不來真格的,不更改發展模式和思維,一切都是空談。
  徐懷亮:幹了30年環保,我也期待著一些新政策新措施。自然環境的修補和恢復需要政府和全民努力,你說的監督舉報機制是很重要的一環。
  侯琰霖:有時候我就只是盼望著下一代不必再面對今天我們所面對的問題。
  徐懷亮:我是土生土長的邢台人,有時走在大街上我會想起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邢台有個別稱是“泉城”,那時候城裡有很多水系,下了班我會跟同伴們去游泳。再小一些的時候,下麵收完麥子,我躺在麥子垛上,天上的星星真的能用璀璨來形容。
  這些景象已經太久沒見過了,所以會覺得,雖然現在工作壓力那麼大,但每天做的事都是有意義的,我們所有努力就是為了把兒時的藍天白雲還給子孫後代。
  侯琰霖:這應該成為全民共識,不只要管環保的官員這麼想,管經濟管項目審批的官員也這麼想,忙著掙錢的企業主也這麼想,藍天白雲才能不只是一句口號。
  同題問答
  1
  2014年,你個人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侯琰霖:白頭髮多了,焦慮多了,防霾口罩這個事,之前從沒想過要經歷這麼多波折。
  徐懷亮:人老了,眼袋始終沒下去過,皺紋一下子多了很多。工作上的壓力增加了很多。
  2
  2014年,國家和社會層面你感受到的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侯琰霖:推出了很多新政策,反腐工作從未有過的加強,讓百姓對未來的期待多了一些。
  徐懷亮:幹了30年環保,突然好像所有的目光都彙集過來,不管是國家還是全民對環保工作都前所未有地重視。
  3
  你對國家未來最迫切的期待是什麼?在你看來這種期待大概需要多久能實現?
  侯琰霖:四中全會剛結束,最大的期待是國家能真正實現“依法治國”,尊重憲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國家。不管是執政黨還是民眾,都能心存敬畏、遵守規則。至於期限,不敢太說,但希望不要晚於2030年吧。
  徐懷亮:希望國家未來能夠天藍水清,老百姓能有一個好的生活環境。這個期限,我只能說我期待這麼一天,也相信會有這一天。
  4
  如果幸福指數從一到十,你給現在的自己打幾分?為什麼?
  侯琰霖:8分,我有活潑的孩子,美滿的家庭,工作也是自己喜歡的。扣掉的那兩分就是因為自然環境,但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沒辦法。
  徐懷亮:7分吧。50歲的人了,家庭圓滿,最惜福的是我父母都已年過80,身體都特棒,老爺子京劇不離口,老太太沒事打打牌。再忙再累,我也願意抽空回村裡看看他們。少3分是因為現在每天面臨的壓力非常大,即便非常努力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互評
  不容易,但還需繼續努力。 ——侯琰霖
  侯博士是高科技人才,他和同伴們用智慧和父愛為霧霾困擾的孩子們免受侵襲,很偉大,我內心非常敬佩。 ——徐懷亮
  新京報記者 盧美慧 邢台報道
  攝影/新京報記者 周崗峰 李飛  (原標題:我們不要戴口罩也不要只喊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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